学坊的青砖地被晨露浸得发潮扎羊角辫的小徒弟举着陶片喊完那句话时顾微尘正用软布擦拭刻刀。
刀身映出她眼角淡淡的细纹像片被风揉皱的云。
“小棠拿过来。
”她伸手接过陶片指腹顺着裂纹游走。
这道裂痕从陶口斜贯至底部走势果然与案头那本《补锅匠手记》插图如出一辙——当年她在深谷烧最后一窑时特意在陶土里掺了锈粉为的就是让裂纹生得更“活”些。
“你们看”她将陶片举高让穿堂风掀起袖口“裂纹不是缺陷是器物在说话。
”台下十二双眼睛亮晶晶的最前排扎总角的男孩突然举手:“师父您说的那个修陶的人后来去哪儿了?” 顾微尘的手顿了顿。
刀鞘上的藤纹突然泛起温凉像有谁在隔着岁月轻触她的指节。
十年前开窑那日藤蔓从皮套里暴长的灼痛还留在记忆里可此刻她只觉心里软得像团云絮。
“从前有个修陶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飘在茶盏里的茉莉“她教会我们东西坏了才看得清它是怎么活的。
” “那她后来呢?”男孩追问鼻尖沾着陶灰像只急于啄米的雀儿。
顾微尘放下刻刀窗外的常春藤正往窗棂上爬绿影在她脸上晃。
“没人知道。
”她望着孩子们发亮的眼睛“有人说她变成了风有人说她钻进了土里......但我相信她只是变成了我们手里这块还没补好的碗。
” 课堂在这时被放学铃打断。
小棠抱着陶片跑出去时袖中掉出半块残陶——是方才拼接练习用的。
扎羊角辫的女孩蹲下身拾起忽然眼睛一亮。
当夜女孩的窗台多了座微型窑炉模型。
她用白天课堂剩下的残陶片拼出窑身又折了根柳枝当窑门栓最后把那半块带裂纹的陶片嵌在炉顶。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穿过陶片上的裂痕在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极了一个女人弯腰的姿势手臂微屈仿佛正拾起地上的碎片。
女孩裹着被子看得入神影子的指尖刚好点在她床头的《裂纹观察要诀》上。
风掀起书页某页夹着的干枯信心花瓣轻轻飘落正落在影子的掌心。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荒原。
陵不孤的玄色外袍被野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站在当年顾微尘烧最后一窑的旧址脚下是漫山遍野的信心花却再寻不见半块窑砖。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锈链环——十年前卡在断契碑上的旧物环身还留着当年藤蔓勒过的痕迹。
他蹲下身将链环轻轻放进一朵花的中心。
粉白花瓣缓缓闭合像在捧住什么易碎的心事。
当花瓣再次绽开时花心升起一缕轻烟。
不是从前的乳白火焰而是带着梅纹的灰烬像极了顾微尘烧窑时窑顶飘出的那抹残烟。
陵不孤望着那缕烟喉结动了动。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引火而是轻轻吹出一口气——烟丝便打着旋儿朝北方飘去。
“该送你走了。
”他对着风说声音被花浪卷得很轻。
从此他不再画符只在旅途上捡些破损的瓷碗、断齿的木梳修好后放在路口石下。
有人问起他便说:“总得有人替她接着看这世间还有多少东西值得被好好捧着。
” 残卷堂的旧井边血砚生的扫帚突然停在半空。
锅底沉淀了二十年的灰烬今早竟浮起一行新字:“你说过的话现在轮到别人不信了。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好好得很!”他提起锅沿将灰烬尽数倒进井里。
黑褐色的灰末坠入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从此他连扫帚都放下了每日只坐在市集茶摊听卖菜的阿婆骂儿子懒听书生争论丹方优劣。
有人问他为何不指点迷津他啜一口粗茶:“从前怕他们盲从现在怕他们真懂了——懂了反而要困在这道理里多累?” 樵夫家的“会养自己的锅”在某个无星夜崩裂了。
儿媳皱着眉要扔他却翻出箱底的残陶片——是顾微尘当年烧窑时送他的陶片边缘还留着她刻刀的痕迹。
他用铁箍捆住裂缝将陶片嵌进去锅底竟渗出淡淡白光。
那光映出幅流动的地图七处光点像心跳般明灭。
樵夫不懂但他知道这光暖便把锅留在灶上。
三年后传给孙子时他拍着锅沿说:“这是传家火不是烧饭的火是......是有人在教咱们日子破了也能接着过。
” 极北雪原的新建学堂里当年牧童的炭笔图被装裱得簇新。
暴风雪夜灯火全灭孩子们缩成一团。
最小的幼童哭着要找娘随手抓起窗台的陶片扔进火塘——那是课堂练习用的残片裂着和顾微尘当年烧的陶一样的纹路。
陶片遇热裂纹里迸出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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